隨筆

寫在野比大雄生日
這一天的雜談

查尔斯郭首發於微信公眾號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愛《多啦A夢》,這部漫畫參與塑造了我性格與人生態度的大半——善良、科學、博愛、友情與想像力,作為一部有時難以令人察覺的本格科幻作品,比起濃墨重彩的飛天遁地,日常中的「一點點不思議」就已經足夠了。

《多啦A夢》的作者藤本弘老師將男主角的視角固定在「野比大雄」這個長相學習運動處處都不行的廢柴少年身上,讓來自未來世界的機器貓幫助他活出更好的人生,這段簡單的構想開啟了世界漫畫史上最偉大的時代之一。

今天是2022年8月7日,大雄的58歲生日,我願意與各位聊一聊關於大雄的一些冷知識和題外話。

「你羨慕大雄嗎?」

如果突兀問起這個問題,我相信很多人會在心裏默默點頭:大雄有美滿溫馨的家庭、打打鬧鬧卻依然支持幫助他的朋友們、即使常考零分也從未放棄鞭策與鼓勵他的老師、獨立而出色的新時代女性靜香是他的妻子、還有一個最可靠的親友藍胖子帶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百寶袋隨時陪在他身邊。 但我的下一個問題是:「你認為大雄配得上這一切嗎?」

可能有人要開始撓頭了,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大雄其實並沒為他所擁有的一切真正付出過什麼,相反卻常常辜負身邊人的信任和期望。屢教不改的貪懶饞(沒有滑)、三分鐘熱度的努力、一把好牌打得稀爛,很難想像為何這些世間美好會對他不離不棄。

藤本弘老師曾經說過,《多啦A夢》裏的大雄是以他自己的童年時期作為藍本創作的角色,上面映射出不少自己的影子。 藤本弘1933年出生,童年時即經歷了戰亂,因此從來痛恨戰爭。單行本第3卷《百合花般的女孩》一話中,藤本弘借大雄父親(同樣是1930年代生人)的經歷體現出了那個年代的瘋狂,但又不忘表達對難能可貴的一絲美好的珍惜和嚮往:那天的河邊,那個女孩真美,那塊巧克力真好吃。

看過原著的人都知道,實際上,大雄就是他爸爸回憶中的「百合花女孩」,而真正發生的事情要比爸爸口中「在廟裏躲避空襲,經常餓肚子,每天還要耕田」更黑暗一些——昭和20年(1945年)的6月10日,美軍對茨城日立進行大規模空襲,大雄的爸爸那天來到河邊,本來是準備自殺結束這可怕的人生的,而大雄乘坐時光機出現,用巧克力救了他一命。

無獨有偶,單行本第5卷《大象和叔叔》,也就是名噪一時的「日本戰敗啦~」一話原作中,藤本弘借大雄的叔叔之口,同樣表達了對戰爭的痛恨和瘋狂年代彌足珍貴的溫柔。動物園的無辜大象、良心未泯的飼養員和已起魔怔的日軍軍官相繼出場,最後多啦A夢出手用道具把大象送到印度保護了起來。

故事的結尾,20多年後,大雄的叔叔在印度叢林中險些遇難,當年的那頭大象出現救了他的命。叔叔認為是自己的幻覺,但大雄和多啦A夢聞聽此言,相擁而泣,而此時書外的我也險些流下淚來。

多啦A夢他們哭的是大象平安無事,而我讀出了更高一層的隱喻:當年在美軍的炸彈和日軍的槍口下拼死保護下來的那一點平凡而善良的火種,終究不會白費。

比起白晝明媚的陽光,黑夜中的一點螢火和白月光是更加值得讚嘆和銘記的,對兒時的藤本弘來說,整個童年僅有的慰藉就是兩件事:畫畫、還有那個陪他一起畫畫的好朋友,安孫子素雄,也就是後來的藤子不二雄A。

在藤本老師過世後,安孫子老師曾經被問起「多啦A夢的原型是不是你」,當時謙虛地笑着否認,但這個曾經創作出《毛澤東傳》的鐵杆左翼鬥士或許自己也沒有發現,藤本弘筆下的多啦A夢性格中,確實有和他十分相像的部分——包括對正義的激進追求和偶爾傷人的頑固和坦誠,以及難以忽視的大愛無疆。

說起來,1996年藤本弘老師的葬禮上,有記者同樣詢問安孫子「是否會接替《多啦A夢》的創作」,當時他的回答是「那是我無法畫出的作品」。

沒錯,必須是大雄,而不是多啦A夢,才能創作出《多啦A夢》這樣溫暖光明而不帶稜角,卻每個照面都一巴掌打在反動分子臉上的作品。

唇槍舌劍的搖滾文學從不歌頌愛與和平,但字裏行間充滿對愛與和平的嚮往。幽默喧鬧的卓別林電影令人捧腹大笑,但每一幀都滿載着對魔幻現實的痛罵和批判。

安孫子素雄於今年稍早(2022年4月7日)於川崎市逝世,享年88歲,供奉於故鄉富山縣冰見市光禪寺,與父母共眠,願他安息。

「為什麼是大雄?」

我小時候看的《多啦A夢》大多是我表哥收藏的人民美術出版社瓢蟲版漫畫(1996年前舊版,標題是《機器貓》)。這一版本的翻譯與現行版本明顯不同,而且實際只出到43卷(瓢蟲版其實有45卷)。在舊版《機器貓》中,大雄叫野比,小夫叫強夫,靜香叫靜子,而胖虎叫大胖。

1996年藤本弘老師去世,版權方根據其遺言在世界範圍內統一譯名為音譯,而後交由吉林美術出版社發行《多啦A夢》完整45卷單行本。 但是記憶中,我確實看過有印着44和45卷的舊版《機器貓》,包括45卷的最後一話中篇《來自卡拉帕星球的男孩》,其中大雄的譯名確實是「野比」,事到如今或許只能用盜版來解釋了吧。

因為小時候看的是我表哥的書,平常只有去我姥姥家的時候才能抓緊時間翻一翻,卷數也是跳着看的。那時我才三四歲,裏面的字偶爾不認識,還要我姥姥戴上老花鏡幫我認。

我第一次知道大雄的生日是8月7日,是單行本第35卷《強迫提款卡》中,大雄將提款卡的密碼設置成了自己的生日,被小夫輕易破解:「大雄這樣的腦子,頂多也就只能記住自己的生日了吧~」

這讓我從今以後的人生中再也不敢把密碼設定成自己的生日。

話說回來,大雄、多啦A夢、靜香、胖虎、小夫幾個人都能記得彼此的生日,的確算得上是用心的朋友了,像我就不大記得自己朋友的生日。

《強迫提款卡》這一話很有意思,首次發表於1984年,也正是日本信用卡品牌井噴的一年,超前消費主義繼續盛行,很多人不管不顧地透支信用,滿足一時之欲,讓泡沫經濟進一步膨脹。

藤本弘老師早在1979年就創作過《未來支票》一話,警示超前消費的危險性,而這一次的《強迫提款卡》更是把矛頭直指以AMEX和JCB為首的簽賬卡集團,詼諧地諷刺了大雄亂花錢帶來的可怕後果。

題外話,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小心使用信用卡:「那錢花起來就像不是你的一樣,花的時候根本沒感覺,還的時候就要命了。」

這個月我看了一眼,光運通卡我就刷出去20多萬……嗝,不說這個了。

實際上,單行本第2卷《我出生的那一天》便首次設定了大雄的生日:昭和37年(1962年)8月7日,後來為了配合小夫的生日設定(2月29日,閏年)修改為1964年8月7日。這一話也交代了大雄姓名的來歷。

大雄的日語原名叫做野比のび太(Nobi Nobita),是一個令人莞爾的冷笑話:首先是姓和名諧音重複,如同「趙照」、「楊洋」、「周舟」一般略帶詼諧底色;其次是「Nobi」這個發音可以寫作漢字「伸び」,即動詞「生長、延伸」之意,「伸び伸び」的固定用法也是存在的,表示「(植物等)一點一點長大」的動態。

所以當大雄的父母在這一話中表示「取這個名字是寓意希望他能健康快樂地長大」時,中文讀者或許會疑惑一下,但看日語原文的話邏輯還是很合理的。 另外,日語中「のんびり」(在大雄的名字上加了一個鼻音)是指「慢條斯理的、遊手好閒的」,也算是給大雄的性格打了一個基調。

《多啦A夢》連載開始於1969年,正當日本經濟飛速發展、社會結構轉型的劇變時期,功利主義和消費主義侵蝕着整個日本,視覺系和感官刺激的藝術大行其道。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能靜下心排除浮躁,聚焦於善良踏實之人的日常生活和「一點點不思議」,已經需要許多逆流而上的勇氣了。

膾炙人口的《大雄的結婚前夜》(單行本25卷)一話中,靜香的爸爸對大雄如此評價:「那個青年會為他人的幸福而開心,為他人的不幸而悲傷,這是作為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 在物慾橫流、道德崩塌的時代,始終堅持最基本的良善品德,就是大多數人能做到的一種最簡單的鬥爭方式。

目前的官方設定上,大雄長大以後的工作是環境保護局的自然調查員,但我印象中的版本是動物保護工作人員——兩邊確實都能發揮大雄的愛心與溫柔,但我還是建議大雄去試試當槍械速射教官。


「大雄總理大臣」

1996年以前的人美版《機器貓》將大雄的名字翻譯成「野比康夫」,這一版本的譯名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來源,或許是參照了第2卷大雄爸爸的說法,但這確實是個說得過去的日本姓名。 可能有人還有印象,2007年安倍晉三第一次下台,在日本政壇的亂局中,第一個接任自民黨總裁的那位日本政治家,名字就叫做福田康夫。

在台海局勢再次緊張的現在,回過頭來看一看福田康夫上任時的中方評論,令人不免有些唏噓。

「人們高興地看到,福田在選舉前曾明確表示,如果他就任首相,將不參拜靖國神社,因為「沒有必要做讓對方討厭的事」。此舉較之安倍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的模糊手法,自然是一種善意的進步。那麼,在涉及中國核心利益的台灣問題上,福田首相及其領導下的政府,也應當恪守「三個政治文件」的原則精神,切莫給「台獨」勢力發送錯誤信號;在中日戰略利益發生對抗的東海問題上,也需要本着減少衝突、彌合矛盾的態度穩妥行事。」 ——中國日報《日本新首相能否為中日關係「廣種福田」?》 2007.9.25

福田家族是日本第一個父子兩代均任總理大臣的政治家族,福田康夫與其父福田赳夫同樣以71歲高齡出任首相,以穩健平和的政治作風和明顯親華的外交立場聞名。

2007年,在福田康夫被任命為首相後,很多關心中日關係的博主紛紛發表文章祝賀「大雄總理」,並對福田康夫和《多啦A夢》中的大雄做了對比——大雄戴眼鏡,福田康夫也戴眼鏡,那麼福田康夫就是大雄沒錯了。

除此以外,根據日本好事者的評價,福田的性格有些慢吞吞,為人隨和,加上髮型和臉型,以及「好像靠不住」的感覺,確實與大雄的形象有不少相似之處。

在大雄的烏龍譯名中,「康夫」是誤譯,但「野比」不是。

神奈川縣橫須賀市和三浦市的交界處確實有一個地方叫做「野比海岸」,有着東京灣內難得一見的美麗海灘。我在日本的第一輛摩托車(本田老狼)就是在這附近的一家車行買的。

2018年,兩個當地的老人山岸和夫與平野次郎創作了歌曲《我們的街道 野比》:「多啦A夢也在這裏玩耍,大雄君居住的野比街道。」

據當地人一廂情願的猜想,藤本弘老師在野比街道附近的國立療養院(現稱「久里濱醫療中心」)就醫時,感受到了這裏的美好氣息,投射到了自己的作品中,但這一說法經過當地商店街聯合會的多次調查,至今沒能得到證實。

說到橫須賀,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就是安倍晉三的外祖父岸信介,那個成功逃脫制裁的二戰甲級戰犯嫌疑人。

1960年,時任日本總理的岸信介推動新《美日安保條約》的簽訂,鞏固了美國與日本的軍事同盟關係,將橫須賀美國駐軍的地位進一步提升,為美國干涉台海問題提供了踏板,但岸信介本人也因由此引發的「安保鬥爭」被反對的左翼勢力成功趕下台。

繼任的池田勇人總理着手改善與中國大陸的關係,與當時的外聯部副部長廖承志同志(如果你不認識,他的父親是廖仲愷,母親是何香凝)於1962年簽訂了《LT貿易備忘錄》,首次打通中日貿易渠道,並接待了中國大陸的油壓機械訪日代表團,引起台灣當局強烈不滿。

岸信介被迫辭職後退出政壇,全力支持自己的女婿安倍晉太郎(即安倍晉三之父)參選眾議院議員,但晉太郎上位後並不延續岸信介「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對外政策,反而致力於國家正常化、修憲與排除美軍。

1986年,「大雄總理」福田康夫之父福田赳夫將派閥會長轉讓給安倍晉太郎,後者於1991年癌症去世,其子安倍晉三接任衣缽。

1987年8月7日,岸信介以90歲高齡於東京鬱鬱而終,那一天正好是大雄的23歲生日。

中日關係會走向何方,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