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身在深淵（1）
大雄緩緩睜開眼睛，但眼前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
身體沒有之前那樣冰冷，不過也仍不溫暖。他試著呼吸，卻發覺肺中被一股液體填滿，不禁猛烈地咳嗽起來，意識隨著咳嗽的加劇逐漸清醒。
他發現這液體淹沒了他的全身。從鼻孔，從口腔，一直灌滿整個呼吸道。但他並沒有窒息，相反，他覺得自己像一條暢遊水中的魚，從這液體中源源不斷地汲取著氧氣。
這是…呼吸液。
他正懸浮其中，全身被一套特製的漆黑服裝所包裹。
記憶很模糊，但重要的部分仍然留在腦中。大雄想起，自己是在和靜香學習游泳時，被一股詭異的力量拉下了深海。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是可怕的屍體和詭譎的光線。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完全記不得。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大雄發覺自己的視力漸漸恢復了。透過無色的呼吸液，他能隱約看到容器外的景象，而這景象駭人無比，仿佛另一個世界。
他正身處一座極其龐大複雜的塔狀建築中央。這座建築上下延伸極高極深，像個巨大的圓筒，直徑極長，色調沉暗，幾乎沒有任何照明。
無數骨突般的結構自牆壁伸出，有規律地排布著，多數沿著特定的軌跡兩邊分開，在內壁上構成搖搖欲墜的落腳處，圍城了長廊、階梯和牆架。而也有些依照奇特的節奏，不時發出或藍或紅的微光，在空中形成扭曲而不斷閃爍的影像，大雄卻完全看不出那影像投射的是什麼。
更大的空間，則多數被攀附著怪異增生物的柱狀結構分割開來，而這些細細的柱子仿佛有生命般在收縮鼓動著，就像呼吸一樣。增生物從柱上流下、爬滿了內壁伸出的平台，在骨突結構的周圍鋪設了一層有機而令人作嘔的地毯。
這整座建築，活像是只巨大腔腸生物的體內。
大雄只覺寒毛直豎，恐懼在心中不斷蔓延。
他的容器周圍，有至少十個一樣的容器。有些是空的，而有些，裡面的人已是乾癟的屍體。這些容器被安置在圓筒中央搖搖欲墜的平台上，大雄只能看到平台的四周與建築內壁有極遠的距離，僅通過一處狹窄的橋樑通行，而腳下，或許就是萬丈深淵。
陣陣低沉的轟鳴迴響在這片詭異的空間裡，像風聲，更像呻吟聲。幽靈般的人影在四處走動，他們身形枯槁乾瘦，被不明材料做成的殼狀服裝包裹著身體，每個人都頭戴嚴密緊實的頭盔和面具，沒有任何細節，看不到臉，也看不到眼睛。
如果不是切實在走動、操作各式設備，大雄真要以為他們只是雕像而已。
「天之鏡程序啟動……第三周期完成。」
同先前一樣的陌生語言傳來，聲音輕細仿佛低語，但拜翻譯蒟蒻所賜，大雄仍能聽懂。
「很好。這樣，哪怕相隔數十萬光年，也能傳達到。」
「守境賢士，這個人類如何處理？他的記憶沒有任何用處，不過是些斷篇殘簡而已。」
不知什麼時候，兩個乾枯的、神秘的人影，出現在大雄所在的容器前。她們——從身型曲線來看的確是女性——在低聲地交流著。或許也不是低聲，而是這語言就是這樣的聲調。
她們談話的內容令大雄頭皮發麻。
「此言差矣…他的記憶仍是有些用處的。果然至寶逸歌沒有消失……我們的人也沒有白白送死。」
「但也僅限於此了吧？」
「這倒沒錯。」
至寶逸歌？這個奇怪的詞語讓大雄摸不著頭腦。聽起來像是個專有名詞，但他不敢確定。或許是人？或許是某件奇特的寶物？
但從她們的話聽來，大雄隱約意識到，自己對她們沒有了利用價值……下場也無需猜測。
驚慌、懼怕、不知所措，種種負面情緒湧來，大雄雖動彈不得，卻能感到心跳加劇。
「哆啦A夢…靜香…你們在哪…」
大雄雖想如此大喊，但密實的液體緊緊壓著他的每一寸肌膚，讓他無法出聲。他並不是沒有經歷過絕境，但如此可怖的光景，卻的確是第一次見。
「他似乎恢復意識了。」
「這樣更好，至少不必另行處理。執行慢性轉化，把他的細胞全部分解，至於是否保留大腦，由你自己決定。我們還需要更多人類的生化資料，越多越好。永遠不會夠的。」
「明白了……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的基因，居然會殘破到需要用本土生物來修補。」
「安心。這份恩怨，總有一天會了結。」
大雄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細胞…分解？慢性轉化？
自己要被變成他們的材料？而且，要在保持意識清醒的情況下進行？
不需要想像，大雄已經知道，如果沒有意外情況發生，等待自己的會是何等酷刑。
其他容器內，乾癟扭曲的屍體，透過兩層容器外壁，清晰地映照在大雄的視網膜內。大雄忽然明白，他們是怎樣喪命的了。
……
「噫…噫啊——！！！」
發狂的巨獸咆哮著撞向了正幽幽駛來的浮游堡壘，連帶著抓在它身上的靜香和至寶逸歌。
失控的速度帶來了巨大的摩擦，海水的阻力像一柄巨大的重錘，生生擊打在靜香的身上。她緊緊閉著眼睛，因為疲累與疼痛而流出的眼淚卻融入了海洋，毫無痕跡。
在巨獸無規律地擺動、衝刺時，無盡的眩暈與心臟幾乎停跳的反覆刺激下，她哪怕知道至寶逸歌就在她身後，也絲毫沒有這種實感。
巨獸龐大的身軀，與更加龐大的浮游堡壘相撞，沉悶的巨響瞬間如爆炸般鑽入耳膜，高速運動中的猛烈撞擊，使靜香因慣性而沿著巨獸的脊骨向前滾去。這倏忽間的速度變動讓她頭痛欲裂，渾身的肌肉像被巨大的力量撕扯開來、又重新強行拼合回去，幾乎要粉身碎骨。
正恍惚著，靜香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落入深淵，而是懸停在距巨獸的脊背不遠的地方。
「至寶逸歌……？」
靜香回頭，竟看到是至寶逸歌拉住了她的腳踝。而至寶逸歌自己，也只是在掉出去的邊緣堪堪停住。
不等靜香道謝，至寶逸歌無聲地指了指前方，靜香發覺她的視線正好越過自己所在的位置。
「靜香…看前面……」
靜香轉而望向前方——那宏大得與自己渺小身軀不成比例的景象中，透過黑暗，她費力地瞥見，覆蓋在浮游堡壘表面的藍色生物，有一大片已失了顏色，黯淡地乾癟了下去，而一股暗藍色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霧氣正從其屍身中飄出。
說是霧氣，實際上或許是那些藍色生物的體液，它正飛速飄散，向這邊襲來，還發著淡淡的螢光。
不知巨獸是否撞破了浮游堡壘的外壁，雖然浮游堡壘仍在幽靜地向前行駛，它此刻卻一動也不再動，只有極小的幾塊肌肉還在本能地抽搐；或許是失去了意識，但更可能已經被撞死了。
然而，浮游堡壘就像是完全沒察覺到巨獸的撞擊似的，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仍然只是緩慢向前行駛，連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做。
靜香這才意識到，撞擊之後，她們離浮游堡壘已相當近了。
「呃……嗚……」
沒有任何徵兆地，一股撲鼻的惡臭湧來，靜香慌忙捂住嘴，幾乎要嘔吐出來。她轉頭查看，才發現，自己和至寶逸歌所在的，正是浮游堡壘周圍浮屍聚集之處。青藍的光芒一閃而過，成群的、殘破的浮屍終於在靜香的面前完整地顯現出來。
靜香只感覺胃裡一陣翻騰，同時，喉嚨也像是被一隻有力的手掐住，呼吸都困難起來。
「嗚…嗚……」
「別吐，忍住！」
至寶逸歌急切地阻止了靜香，並登上前來，扶住搖搖欲墜的靜香，兩人的腳步也正好在巨獸僵直的脊背上穩住。
「我們很可能已經暴露了……」至寶逸歌輕輕撫著靜香的後背，「但浮游堡壘沒有採取什麼行動，卻在我意料之外……」
靜香努力壓住自己不適的感覺。
「那…我們，我們還要進去嗎？看那裡，堡壘的外壁被巨獸撞破了……」
靜香指向自己的視野前下方，巨獸的頭正好栽在那裡，狠狠地嵌入了裡面，碎裂的痕跡十分明顯，海藻般的絲狀結構大塊脫落，破敗的貝殼般的色澤袒露無遺。
而在那破洞的深處，則是發出滲人幽光的深邃陰影，從遠處看不清裡面的樣子，只讓人覺得像一張等待食物上門的血盆大口，正定格在啃咬巨獸頭部的畫面中。
想到這裡，靜香不寒而慄，僅剩的一點勇氣蕩然無存。
「靜香？」
至寶逸歌的聲音忽然響起，靜香嚇了一大跳，幾乎原地跳了起來。但這一嚇，卻又讓靜香從可怕的聯想中清醒了過來，方才的恐懼感稍微減弱了些。
「靜香，怎麼了嗎？」
但至寶逸歌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
「我…沒事。剛才，想到了些不該想的東西。」
「必須趁現在進入堡壘……」
「可是我——」
「——靜香，趴下…！」
「？！」
靜香忽然被至寶逸歌用力拉了一下，兩人同時撲倒在巨獸的脊背上，因為沒找好重心而險些向下滾落，但好在有骨突狀的掩體擋住了兩人的身體，沒讓她們繼續下滑。
受到兩次驚嚇的靜香剛想問至寶逸歌發生了什麼，卻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一道聚集得精準無比的青藍光束，剛好划過她們方才的位置。
而巨獸粗糙的皮肉被這光束照到後，便即刻開始焦化、溶解、枯萎，露出肌肉下粗壯的骨頭……
「啊…啊……」
後怕的感覺自後背爬上脖頸，靜香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她渾身寒毛直豎，不禁顫抖如若篩糠。如果，剛才至寶逸歌拉她的動作晚了哪怕半秒，她的上半身現在就已經溶化了。
「都說了，我們已經暴露了。」
至寶逸歌的聲音也同樣在顫抖。
「堡壘里的人肯定已經發現我們了……與其待在外面，還不如趁現在從破洞進去，在裡面或許會更安全些……」
與上次不同，這次靜香主動拉住了至寶逸歌的手。
「……進去。我們…馬上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