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草木真性,无人自芳——
渡边步作品中的植物元素
(春樱篇)

幸福的铜锣烧暗影雪狼Husky

1998年上映的《电影附映中篇:归来的哆啦A梦》是渡边步监督执导的感动系列最初作。本作的植物演出主要着墨在作为引子贯穿全篇的樱花,既交代了发生在春天的故事背景,也抒发了花与人间事一同的浪漫主义情怀。

本作片名取自原作之一的《归来的哆啦A梦》,连载于《小学四年级生》1974年4月号,后来收录于《瓢虫漫画哆啦A梦第7卷》,承接登载于面向前一学年的《小学三年级生》1974年3月号、后收录于第六卷末篇的《再见,哆啦A梦》。

故事也根据原作分为两部分:前篇大致讲述了为了让即将回到未来世界的哆啦A梦不再担心自己,大雄凭借自己的毅力在深夜的街道上打败了胖虎,陪护浑身是伤的大雄一整夜后哆啦A梦终于安心离去;后篇则是因为胖虎与小夫用“哆啦A梦回来了”的愚人节谎言刺痛大雄,大雄气愤地使用哆啦A梦留下的道具召唤出谎话800惩罚两人后倍感空虚,却无意中用反话的形式引发了哆啦A梦回来的奇迹。本次的电影便是改编自这两篇漫画的剧情。

电影幕启,便是铁道旁盛开的樱花树与神似哆啦脑袋的蓝色气球。镜头中蓝色气球消失在天空后,又回到正在赏樱的哆啦A梦,前后高度相似的两组镜头让观众以为是哆啦A梦在看樱花,但其实只是气球,暗示了樱花与两位主角的对照关系。

东京樱花的花期一般在三月,同时《哆啦A梦》电影也在此时上映,对于当时的观众无疑十分应景,无论剧里剧外都是樱花盛开。且此时恰逢日本中小学的毕业季,樱花多带有送别之意,此情此景不言而喻

“能看到樱花盛开真是太好了”,哆啦A梦对于平凡风景的感慨预示着接下来的命运。

樱花烂漫的春日光景里,被胖虎追打的大雄勉强脱逃。面对一如既往地回到房间便求自己拿出道具的大雄,哆啦A梦却一反常态地用沉默和严厉口吻要求其自立,但面对察觉到异样的挚友,还是无法对自己第二天就要离开的事实闭口不言:“我以为这段时间还很充裕”,言毕,瓶中水仙花瓣的飘零引出哆啦A梦次日便要回未来去的事实,两人还能够共处的时间已经为时不多。水仙花与哆啦A梦的同框镜头进一步强调了花与个人境遇的对应关系,而瓶中的水仙花也自此成为了贯穿电影全篇的一个小线索,其逐渐凋零也暗合了两人惜别的过程。

面对两人即将分别的事实一时间无法接受的大雄,也在爸爸的劝导下承认了分别是人生常态的现实。傍晚,送别会后依旧无法入眠的二人决定到夜晚的街道上走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公园的樱花树下。

樱花树下人的镜头让笔者不由得想到“樱花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花在枝”的诗句,为了派遣无聊独自一人荡秋千的诗人李煜是孤独的,而翘翘板是两个人的游戏。

樱花树和跷跷板组成开放式的对称构图,同样使用了平视的视角,两人互相为了对方的心情考虑着,一面是担心大雄的哆啦A梦,一面是不想让哆啦A梦担心的大雄。为了减轻哆啦A梦的担忧,大雄向哆啦A梦保证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事物,而跷跷板在这里作为一个小道具暗合两人的心理状态,跷跷板的起起落落暗示了两人不安的心,而大雄在向哆啦A梦保证的同时也稳住了跷跷板,暗合其打消哆啦A梦的不安的尝试。

背景的樱花树作为日本物哀美的代表性意象,一面衬托着两人友谊的美好,一面又隐含着美好事物易逝的黯然神伤。而渡边步正是使用了樱花树这样一个具象化的“物”,化无形于有形,对两人短暂而美好的友谊发出感叹[1]

实际上,将人物安排在树下,以及用植物隔开两个人来表现角色之间的情感冲突在此后也成为了渡边步惯用的植物演出手法之一。在感动中篇《加油!胖虎》之中,渡边步将冲突中的兄妹二人置于千年杉的两侧暗喻两人内心的隔阂,而在《大雄的恐龙2006》中,哆啦A梦一行人与恐龙猎人对峙的桥段中,也出现了双方被一棵大树隔开的画面,加强了双方的冲突与对立感

听到大雄为了让自己放心而拍胸脯保证,热泪盈眶的哆啦A梦跑去一旁擦眼泪。此时梦游的胖虎好巧不巧地经过,而大雄也以“打赢胖虎”的实际的行动试图向哆啦A梦证明自己的成长。大雨加速了樱花的凋零,也预示着两人离别的不可避免。

在哆啦A梦回到未来之后,樱花树再一次出现,电影此时拍摄22世纪的樱花树的镜头与此前拍摄20世纪的樱花树的角度完全一致,仅仅是樱花树旁经过列车的样式因时代的变迁有所不同。哆啦A梦则长时间地凝视着此处的樱花树,这里的樱花树的设置有着与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异曲同工的意境,表现了哆啦A梦睹物思人,对远在20世纪的挚友的眷眷思念,而哆啦美的一句“你又跑来这里了啊”则从侧面反映出哆啦A梦对大雄思念至深。

这两个场景中出现的樱花树不仅寄托了哆啦A梦对大雄的情感,在电影演出上也是一个“相似体转场”的手法,使得这里的场景过渡显得非常自然

而在大雄这一边,原本写字台上随着哆啦A梦的离去而凋谢的水仙已经被悄然换成了两朵盛开的新花,这里的植物演出暗喻了大雄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大雄也下决心以积极地心态面对新生活。

大雄被胖虎告知“哆啦A梦回来了”的消息之后兴奋地跑回家,在这里使用了“移+摇”构成的复合镜头,摄影机和被摄主体同时运动,在大雄快速奔跑的同时镜头位置也在由高位转向低位拍摄,从俯拍过渡到仰拍,这种极富有张力的镜头语言表现了大雄迅速高涨的情绪[2]

相较于实拍电影,此处的“低信息量高动态”的背景运动作画由于镜头的快速移动而产生的透视变化而颇具难度

大雄发现“哆啦A梦回来了”是个骗局,大受打击,花光积蓄准备的铜锣烧也掉落一地。这里因为前一个场景人物有剧烈的情感变化,而铜锣烧本身是没有情感的物体,但是由于剧情和作品的原因而具有了情感的投射——掉落在地上的铜锣烧被投射了大雄因受到创伤而低落的情绪,而恰好飘落在铜锣烧上的樱花花瓣则预示了下一个镜头里静香对大雄的抚慰。实际上,樱花在日本文化中除了有着物哀之意象外,还有着“知心”的寓意,正如日本镰仓时代的歌人藤原定家撰写的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中所咏叹的[3]

もろともに あはれと思へ 山桜花よりほかに 知る人もなし 

山樱幽处见,彼此倍相亲。世上无知己,唯花解我心。

这里象征着大雄的知己——静香在此时对大雄的理解和安慰。实际上本作虽然对静香着墨不多,但却非常充分地塑造了静香温柔的性格,表现了她对大雄的理解、支持和关心。

这里的樱花花瓣除了具有象征意味外,在演出手法上同时也有着动静结合的效果,巧妙地地完成了场景的转换

当大雄用“谎言800”狠狠教训了胖虎和小夫之后,樱花已经凋零了大半,而大雄与哆啦A梦分别之夜里两人玩过的跷跷板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厚厚的一层落樱。樱花满开绚丽一时,可最终还是归了泥土,世事无常,宛如樱花。这里大面积的落樱渲染了挚友之间的离别已成事实,难以回转的哀婉之情,将观众的情感带向了整篇电影的最低点。

在大雄无心地感叹“樱花也都凋谢了”的同时,已然凋谢的樱花在道具力量的加持下,逆生长一般地重新盛开,此时的谎话800不仅是一件用来恶作剧的因果律道具,此时的樱花也不再只是被动的背景,而是预示着奇迹发生的载体,预示着大雄与哆啦A梦缘分未尽,即将重逢。樱花重新盛开的奇迹也提振了观众此前低落的情绪,为两人的团圆的大结局做了情绪上的铺垫。

《归来的哆啦A梦》是渡边步执导的《哆啦A梦感动中篇系列》的第一弹,正如机器猫吧吧友Eubel所说,整个《感动中篇》系列是围绕着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来安排的,从出生(《我出生的那一天》中的大雄)、小时候受到宠爱(《奶奶的回忆》中的幼年大雄)、长大之后直面离别(《归来的哆啦A梦》)、恋爱,体会到身为亲人的责任(《加油!胖虎》)、与心爱的人结婚(《大雄的结婚前夜》)、生子(《我出生的那一天》中的大雄父母)、看着孩子长大,结婚(《大雄的结婚前夜》中的静香父母)、年老之后照顾孙辈(《奶奶的回忆》中的奶奶),几乎涵盖了我们每一个人一生各个阶段需要体会的情感。

《归来的哆啦A梦》的主题——面对离别,则是我们每个人人生中必然要学会的事情,小时候的我们很少会体会到离别,但是随着我们的成长,离别总是不可避免的。对于大雄来说,他在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历了奶奶的过世(这一点恰好也在本作中有提到),奶奶给大雄的鼓励也让大雄在一定程度上学会了面对离别,使其能够在面对下一次重大离别(与哆啦A梦的离别)时快速地振作起来。实际上本作之中大雄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成熟的,例如他在听闻哆啦A梦即将回去之后很快地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并没有被自己的情绪控制太久,而且还能够站在哆啦A梦的角度想哆啦A梦之所想,用言语和实际行动尽可能消除哆啦A梦对自己的担心。虽然说故事的最后哆啦A梦奇迹般地归来了,但是笔者相信即使哆啦A梦真正离开了大雄,大雄也一定不会一蹶不振,而是会很快学会面对新生活的。

对于每一位观众来说,小到面对朋友远行、恋人分离,大到面对亲人离世,当我们每一次面对更大的离别时,可能都会一时陷入消沉而难以自拔,但是时间总会抚平我们的创伤,使我们坦然面对一切。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我们的所有记忆构成了我们的性格与人格,而每一个与我们邂逅过的人都成为了构成了现在的我们的一部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分离,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将永远地陪伴我们一起同行。

与遵循漫画平白素直分镜的老牌监督芝山努不同,渡边步更倾向于用夸张的演出技法以及塑造象征性环境的方式铺垫人物情绪,植物演出便是这一特征的集中体现。渡边步则将他本人对于离别的理解和情感以独具匠心的手法融入《归来的哆啦A梦》一作的演绎上,在短短地二十多分钟里让我们先后体会到了面临离别的悲痛、离别后面对现实的坚忍,朋友关心的温暖以及重逢时的喜悦,这种全篇的强烈情感贯注引发了观众的共鸣,而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本作由于原作因素而相对薄弱的剧情和较为脸谱化的角色。虽然此时的渡边步还略显青涩,由于初次操刀如此体量的作品,演出技法的丰富程度和作品的整体观感都不及后来作为其感动系列集大成者的《我出生的那一天》,但是渡边的个人风格此时已经初露端倪。历经感动系列的洗礼,渡边哆啦终于在八年后的2006年走上了长篇电影的舞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参考文献

  1. ^ 崔宁. 物哀叙事与幽玄意象——日本电影美学中的精神同构与文化表达 . 卫星电视与宽带多媒体. 2020-07
  2. ^ 蒋天元. 浅谈影视作品中的复合式运动镜头 . 艺术科技. 2013, 02
  3. ^ 梁晶. 《小仓百人一首》中的樱花意象研究 . 文学教育(上). 2020,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