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目的地
望海长风不知所踪,沉默再度降临。
浮游堡垒原本的死寂已足够令人不安,再加上被束缚在力场当中、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静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掉了。
“至宝逸歌……你没事吧?”
静香唤着至宝逸歌,但并不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这种时候,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能让她勉强保持清醒。
至宝逸歌仍在哭泣,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持续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我…还好。”
声音有气无力。
静香不禁猜测她与望海长风究竟是什么关系。人类世界中两人间能够达到这种关系的无非是恋人,兄妹,或者养育之亲。
她与望海长风的关系一定是依赖性的,并非只是平等的友人,否则望海长风离开后她不会悲痛至此,反而愤怒可能会多占些比例。
“静香,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
“我早该明白的,深渊之子要抓的是我,而你是无辜的。”
“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
“但是……”
“现在说这已经没意义了,你没事就好。哆啦A梦他们一定在找我们,只要他能赶来这里,我不信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静香的声音很低很冷静。
她其实并不真的冷静,只是方才的歇斯底里过后,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掀起什么情绪的波澜了。
“呜呃?!”
猛烈的震动与巨响忽然划破了坟墓般的死寂,静香感觉周围束缚自己身体的力场更加强劲,似乎有股力量正自内向外撕扯她的肌肤,一种鼓胀感自五脏六腑之内传出,但当她低头俯视时,身体却又没有任何变化。
“浮游堡垒…在加速。”
至宝逸歌放轻声音,听起来更加虚弱,大概是因为束缚她的力场也同样在变强。
静香看到,刚刚进入时发现的站台状结构同时开始迅速塌陷下去,仅剩下一排黑魆魆的洞口。
而悬挂在上方的,既像管道又像触手的须状物,忽然活了一般摇摆起来,迅猛地直向下钻,毫不费力地刺破了被生物组织覆盖的地面,随即扯直、绷紧,颤抖着发出一阵恶心的咕噜声,像是在往下注射着什么东西。
周围骸骨般的巨大机械开始运转,怪异的轰鸣响彻四方,每面墙壁都不止一次地反射着强烈的声波,几乎要震破静香的耳膜。
继而,方才塌陷下去的洞口中,一团团模糊而混乱的血肉,正蠕动着向上爬,慢慢地升上地面、覆盖了原本的洞口,在其上隆起了一座柔软而令人无法直视的血肉之丘,好像捣碎了的内脏被胡乱地搅成肉馅,再毫无
章法地混糅成一团。
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比起腐败的尸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头,这次静香没有忍住。
但因为静香这几天来基本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她吐出的只是胃液、胆汁和水。黄绿的呕吐物洒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那片生物组织吸收,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不知怎地,这一团团与同样恶心的地面相连接的血肉,像是有神智一样,从内部伸出了数根或细或粗的触手,缠上了周围狠狠插进地面的须状物,并按照某种有规律的节奏鼓动着自己的触手,将须状物或前或后地拉
动。
几次同样的动作后,这些血肉组成的团块竟自发地蠕动起来,一层暗红的物质从底部涌起,如覆膜般将它们包裹在内。之后,在这红色物质的包裹之下,血肉团块的形状慢慢改变,逐渐变得不规则,继而向上窜去,
几条粗细均匀的分支从中心分离出来……
最后,它们形成了一个个模糊的人形,仿佛是被剥了皮的人体模型,只是更加高大、更加纤瘦,因没有骨骼而浑身呈现软体动物一样的感觉。它们正侧面对着浮空被束缚着的静香,静香能看到,它们光滑的头部没有
五官与细节。
它们开始机械地、规律地在原处运动起自己的“双臂”,其中伸出的触手依旧紧紧缠住周围的须状物,在其上柔软地运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咕声。在它们下方,站台状的结构又重新缓缓回升,托住了它们那勉强
能被称作“脚部”的部位。
“生物电池…”
至宝逸歌死死盯着这些暗红的人形,轻声低语,声音发颤。
“什么?!”
“这些人形的东西,是生物电池……结构图上有所显示,浮游堡垒边缘的舱室中有一大圈都被这种东西填满了…”
生物电池,在静香的印象中,是依靠真菌或微生物之类的东西来为设备进行供电的东西,但眼前这种东西,静香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它们会是生物电池。这些人形的肉团机械地做着诡异的动作,在从洞口上升起的平台
上列成一排,好像尸身排成的仪仗队,扭曲怪异,却整齐划一。
“填满……”
“是的,现在浮游堡垒的加速度非常可怕,哪怕被束缚在力场当中,我也能感受得到。静香,你别看它们这个样子,实际上…它们都是被充分利用的能源,正是在这种时候才会用到的。它们的物理结构被打乱,生物能
量被深渊之子榨取,同浮游堡垒从深海中提取的微生物一起,为这些设备提供动力……”
“也就是说…浮游堡垒外面,我们看到的那些尸体……”
“嗯…碎块是用完的残渣,完整的是备用的原料……”
静香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如果自己没能及时救到大雄,他是否也会被深渊之子摧残成这副模样?!
不能让这种想法扰乱了心智。静香立刻拼命将这些想法赶出脑海。
静香吃力地呼吸着,在半空中垂下了头。她面前所站立的排排肉块,本该令人作呕、感到恐惧。但一旦想到了它们的来源……静香心里就只剩下对深渊之子的厌恶。
危险就在前方。浮游堡垒正在向深渊之子的要塞进发,而对于一般人来讲,应该恨不得尽早脱逃才对。但静香此时却在默默祈祷,这座浮游堡垒能再开快些。
这间广阔的舱室中仅有人造的照明,没有任何能够向外观察的窗口,静香无法参照外景,自然不能得知浮游堡垒到底开得多快。
静香也明白,在这种连人鱼族的探测设备都探测不到、而且还用诡秘的黑雾刻意掩盖的深海区域,哪怕开了窗口,也完全没有参照物可看。
“啊啊……!!”
在恍惚当中过了多久,静香并不知道。或许很久,或许只是几分钟而已。周围传来的巨响与比之前规模更甚的震动唤醒了她,连束缚她的力场也随之闪烁了起来,有几次她甚至险些直接从空中掉下。
“咳…咳咳……”
静香被这次的晃动刺激到了喉咙,她难受地呛咳了几声,这才睁开眼睛。
这次震动的方向和上次不太一样,静香基本能够认定,浮游堡垒已经结束了绝大部分航程,至少是已经在减速了。而更有力的证据则是,之前还在全力运作的“生物电池”,现在动作已经慢了下来,连人形的轮廓都已有
些模糊,像是要慢慢地恢复到原先的肉团状态了。
静香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至宝逸歌超乎寻常地安静。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也没有动过一下。静香不免有些担心,但她回过头去打算确认她的状态时,却愣住了。
至宝逸歌正眼神迷离地盯着前方,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笑容很幸福,也很真实,像是在想象着什么美好的场面,或者干脆是在做着美梦。
“至宝逸歌……?”
听到静香的声音,至宝逸歌收回了笑容。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与静香对视,刚才的幸福表情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一副十分沮丧的样子。
“嗯…静香。不要担心我,我没事哦。”
“你刚才在想什么吗?你露出了很幸福的表情……”
至宝逸歌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有吗……我…只不过是在回忆以前的事情。”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轻柔,又很是悲痛。
“和望海长风有关吗?”
这话不该问出口的,静香如此认为。但她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却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关心。
“是的……”
突如其来的又一阵强烈震动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而被震动打断之后,至宝逸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静香望向至宝逸歌,却发现她浑身已经僵住,凝视前方的目光中只剩下了恐惧。
静香这才发现,舱室的另一头,阴影在增强过的光照下彻底褪去,显露出一扇更加巨大的门扉。这扇大门的样式与浮游堡垒的整体风格完全相符,不过其形状多少正常了些。
大门发出淡淡的荧光,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仿佛完全没有重量。
重新戴上头盔的望海长风走了进来,脚步声依旧沉重。这次他不是独自前来,他的身边跟着两名深渊之子,脸被头盔盖住,从全包式外衣的轮廓上看,大概是女性。只是比起人类,其身形极尽夸张。她们的双手巨大
而尖利,腰臀却细到几乎只剩骨架,更比一般人类足足高出大半个身子。
望海长风阴郁地望了一眼静香,转身离开,留下了他带来的两名深渊之子。
他的背影似乎有些落寞。
两人之一面向静香,用脚尖轻轻在生物质覆盖的地板上跺了两下。黏腻的回声在四壁间回响,静香体内顿时产生一股强烈的震荡感。
“咳呃……!!”
重力回归了静香的身体,她与至宝逸歌一同重重地摔了下来,在黏滑湿润的地面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勉强停下。
“咳…咳咳……”
静香用力撑起上半身,吃力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还未重新适应重力的感觉而屡次跌坐在地。
一只苍白的手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深渊之子的手,被甲壳的手套包裹,但这甲壳看上去却与活体并无二致,其上细小的触手甚至还在徐徐蠕动,姿态令人头皮发麻。
“什么……?”
没等静香反应过来,较高的那人已将静香一把拉起,用无可匹敌的力道将她的双臂反剪在身后,只用十指便牵制了她的行动。那手指的力量有如钢钳,静香甚至担心自己稍有反抗,自己的腕骨就会在她的手指间碎成
粉末。
至宝逸歌也遭到了同样的“礼遇”。另一人的姿态比静香身后的那位更加狰狞,至宝逸歌因而显得比静香还要恐惧;她的双眼大大地瞪着,空洞地盯着前方,呼吸完全是紊乱的,失魂落魄了一般。只庆幸她并没有反抗,
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前方的门扉仍旧大开,外面的黑暗当中,隐约浮现出一条架在深渊之上的巨桥。静香与至宝逸歌被深渊之子粗暴地推着,一步一趔趄地向那片黑暗中走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静香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发问,但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好像那两人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
大门的轮廓消失在视野边缘,最后一丝安全感也消失殆尽。将全身暴露在这种黑暗中的感觉,宛若将心脏放在寒冬中,任其缓缓冻结。
赤着脚踏在巨桥的桥面上,粗糙的触感扎得静香浑身冰凉。四面八方立即传来锈蚀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直令静香汗毛倒竖,周围的黑暗此时也仿佛向她挤压而来。
这黑暗与先前见到的一样,绝非自然的产物,它无视了适应灯带来的能见度,将最纯粹的恐惧铸成了充斥着整片空间的暗幕,仿佛大群饥肠辘辘的恶鬼就隐藏在它的背后。
这黑暗随着路途的进程愈发浓厚,静香努力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至宝逸歌的身影在弥漫的阴影中越来越模糊,而越来越激烈的水流声也开始灌入了静香的双耳。
“……静香……”
在水流声的干扰中,静香勉强听到了至宝逸歌的声音。她在阴影之中所露出的可见部分只剩下了一只手,而那只手,正好指向了一个前方更高的位置。
静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眯起眼睛远望,心脏停跳了半拍。
一座即便在如此黑暗中也清晰可见的圆柱形巨塔,占据了静香近乎一半的视野,它的塔顶不知高在何方,为数众多的血红光源正从上至下不断地亮起,正发出震耳欲聋、绵延不绝的,万鬼哭嚎般的尖啸,而回应它
的,是茫茫远处无数低沉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