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背井离乡
地球消失在了悬崖之上，现在山谷里唯一的亮光便是那两团相互依偎的蓝色小光点，远远看去就像在黑暗中飞舞的一对儿萤火虫。
此时的露卡着实狼狈，脸上好似戴了层灰面纱，就算还有以太能量在，骨头依然酥得不能再酥，刚刚催谷全身力量的极速飞驰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现在若不是还有阿尔的重量在身上压着，他怕是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不过他们总算还是安全到家了！下方不远处就是当年埃斯帕尔人们这一千年来最熟悉的入口:"夜之窟"，里面的以太薄膜通道可直接通向“聚落”的大门。
这个洞当年由露卡命名，本来是要来这里开辟新生活，打算起个积极向上的名字，结果考虑到大家依然在等待父母的消息，尚未从剧变里缓过来后，便把原定的“光明府”换成了“夜之窟”，以此悼念因自己而陷入无尽黑暗的辉夜星。
原本他们打算等接到好消息后就给洞改名的，结果…父母一直没有来，这名字便也延续下来，现在它更多地是在警示众人，而非仅限悼念。
阿尔一双小圆眼此时滴溜溜地在面前的宽大脊背上徘徊，眼里仍被恐惧的黑暗填满，过去的一千年里，露卡为她奔波了不下上千次，但那时候自己还很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直到现在为止。
虽然哥哥尚未道明自己有没有暴露，但从他安静到可怕的沉默中似乎也可以窥见结果——她闯了大祸。
为何会这样?
自己明明是遵循预言去做的啊！
目前为止，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却真的很难称得上是“吉兆”，难道是预言出错了?
阿尔否决了这种想法，她坚信预言能力一定是有缘故而存在的，正如这世上每一样事物。
想到这里，刚才还缩成团小毛球瑟瑟发抖的她又舒展开了，充沛的底气吹散了眉头边萦绕的不自在。
长靴在岩壁上轻轻一踏，露卡依照走这条道成千上万次的经验，小心转换着身形，不偏不倚地背着阿尔跳入狭小的“夜之窟”，径直飞向山洞内行几米处一个很不显眼的坑洞…用以太能量做导航，穿过直径仅两米有余的窄小隧道——聚落最主要的隐蔽手段——他们从希可尔制作的以太膜里穿出，抵达了一个层次更深的洞窟，周围顿时豁然开朗：由以太能量凝结成、仅有鸡蛋大小的湛蓝色晶体随机洒落在岩石间，为这里提供着月球上没有的新鲜空气、压力和重力。
这里才是聚落的真正入口，一道由紫檀木建造的小门就静静矗立在以太膜的正对面，尽管已在这远离故乡的地方挺立千年，组成门框的珍贵木材依然生机饱满，时而飘出树胶的悠然香气。
见到门后，露卡总算长出一口气，他将阿尔缓缓从背上卸下，转过身来，双手悄然攥紧拳，眼里却让人看不出丝毫想法：空洞、无光，翠绿的眸子扁平得好似贴纸。
他此时思绪非常混乱，根本想不出该怎么跟阿尔总结刚才的事…匆忙的逃窜让他不知所措，心态必须先调整一下。
于是他轻轻蹲下来，阿尔看到这一举动，一股气流从腹部涌上来，激活了她的罪恶感，她不打算再无所作为了，便在哥哥能开始询问前先一步交待了原委。
只见女孩双脚在地上刻意踏实，脸上因为紧张而红了几分，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道：
“露卡哥哥，预言里说只要去眺望地球的话，就能有好事发生呢！我只是想要…”
听到妹妹这纯真的态度，露卡心里的包袱化解了不少，温暖的微笑爬上面庞，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阿尔的肩上，还拍了拍，抚慰着她。
“阿尔，不用再说了，我相信你。”
阿尔头顶雪白的以太天线被这一下给惊得抖动连连，哥哥对自己的爱毋庸置疑。
气氛的缓和让露卡刚刚混沌的脑海总算清晰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把阿尔搂进自己的怀中，脸蛋紧贴到能传递体温为止。
情感的巨大颠簸，击垮了阿尔的心防，泪珠如喷泉般涌出，打湿了露卡已经满是月尘的衣裳，阿尔此时哭得就像个小婴儿，考虑到她的内心一千年来都未变，这也算情有可原。
露卡沉浸在安抚家人的满足感中，同时不住地拍着阿尔的后背，防止她跟几百年前某次那样被呛到。
“月球车的事我会跟露娜解释，你就不用有压力了！”
为了让阿尔放心，露卡一如既往地决定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
“可是，哥哥…”
阿尔此时还是觉得慌，她的眼皮依然在打颤，不知是被露卡发出的震波吓到了？还是另有原因?
“…如果地球人已经看到我了，那该怎么办呢？”
听到阿尔这样说，露卡先是以沉默回应，目光转向了身旁发光的岩壁，他自信道："即便看到了又如何呢？总比让辉夜星人发现要好吧！就算他们真的居心不轨，还有我和莫佐在呢。更不用说我最近…”
从那些以太晶体的辉光里，他似乎看到了一颗蔚蓝的星球飘在面前，正是地球。
几十年前至今，他一直在计划实践千年前的诺言：亲自造访地球，不再仅像接露娜那时候一样蜻蜓点水地查看。
只要搭乘埃斯帕尔飞船的小逃生舱，不出一天便能在地球上安稳着陆，就跟平常的外出散步一样简单。
但他一直在犹豫，不知地球究竟适不适合自己前往…那里的人们会对自己作何反应?会不会跟辉夜星人一样渴求以太能量，进而加害自己?
他清楚这些担心不是多余的，族人安全的考虑始终被他放在第一位。
“露卡哥哥？你在看什么吗？”
阿尔好奇的纯洁声音把露卡从神游里拉了回来，他用力甩了甩以太天线，不好意思地赔笑道：
“没啥，可能是我累了…来吧，阿尔，现在好好休息比什么都强。”
“露卡，你真的不能再惯着她了，今天这情况太疯狂了！”
露娜抬高音调抱怨着，双手搓毛巾的力量不由得强了一倍，把澡盆里的露卡弄得呻吟不断，头顶的以太天线甚至跟心电图波形一样颤抖出了形状。
“哎哟哟！露露露露娜，轻…轻点！”
甭管露卡再怎么求绕，露娜手上的力道还是分毫不减，月尘积攒成的灰泥块从他背上大把大把地洒入水缸里，他这才刚进水不出两分钟，背上就已经整洁如故。
露娜这般用力不无道理，由于与人类在身体素质上的差距，埃斯帕尔人的皮肤角质层更加坚韧，被以太强化后，在遭受损坏时还能重新生长出一层跟普通皮肤看起来无异，实则更加厚实的“甲皮”，长此以往地锻炼下去，能强化他们在没有以太能量时对外来刺激的抵抗能力。
因此，从辉夜星时代开始，戈达尔博士夫妇就坚持用搓澡巾给这11人做清洁，后来移居月球后，这一训练的优势显现了出来：不用以太能量做农活时，埃斯帕尔人也无需担心会把手伤的太重，因为他们经过几年锻炼的皮肤已足够承受这种打击，于是这个传统就被坚持了下来，直至今日。
“哼，这就受不了了？妈妈的手劲比我还大你也是知道的，就当是对你看管阿尔不力的惩罚！”
假装气呼呼地，以太天线挺起，露娜从旁边敏捷地挤了一罐发着蓝光的清洁油，在露卡的肋、背部麻利地抹了厚厚一层，她那画着戈达尔家族图案的红肚兜一晃，粗糙如月球表面的搓澡巾立刻招呼上去…
然后就是又一段杀猪般的鬼叫声！
这也是清洁油导致的，由于月尘极其细小，非常容易渗入毛孔并淤积，有时必须借助以太能量才能把它们完全剔除，避免感染甚至形成疹子。
为此，露娜曾专门研制了一种由牦牛油、辉夜星松鼠唾液和以太能量混合而成的“沐浴露”，专门用于月球尘埃环境活动后的洗浴工作。
当以太能量的除垢能力与埃斯帕尔人的神经系统直接作用时，便会出现这种类似“过敏”的无害反应，不过奇怪的是，11人里只有露卡的反应会剧烈到撕心裂肺大叫的程度。
由于这种现象只有到月球环境里才会显现出来，至今也没人能解开这背后的含义，不过长此以往，大家也都习惯了，便不再深究。
门外经过的其他埃斯帕尔人们都只是偷乐着，这般场景，他们早在辉夜星上就见怪不怪，甚至成为笑谈了。
经过十多分钟的激战，两人总算偃旗息鼓。
在水底沉寂两分钟后，终于洗净一身污垢的露卡从水里猛地跃出，闭目体会着水滴在皮肤上蒸发带来的清凉感，银色的秀发如水母般肆意舞动，在水雾和光线的共同作用下炫炫生辉，露出半身时的姿态宛若神话里的美人鱼。
“洗好了！露娜，你的手劲真到位，一点红印都没有诶。”检查自己的肋部还有刚才被搓过的小腹，露卡发自内心地赞许着姐姐，后者则正将相比搓澡巾更柔软的浅蓝色浴巾拿过来，一边递到露卡手中，眉头一皱，嘴里又担心起来：
“露卡，关于探测器的事…”
说到一半，她停顿了，给了露卡一个认真的眼神，后半句话便也没了说出的必要。
露卡见此，停下正准备擦头的手，任由水滴从发丝间落入池中的声音在堂的四壁上回响。
他刚才一直也都在想这件事：地球人如果发觉探测器毫无缘由地损坏，一定会有所怀疑，如果他们派遣大批部队过来一探究竟的话，露卡不敢打保票说自己就一定能把族人们藏好。
或许，是时候向地球人揭露自身的存在了？
对于这个问题，就在刚刚潜水于澡盆中，憋气、精神高度紧张的沉思里，露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已对地球着迷了一千年，现在终于无法再拒绝它。
他之前一直在犹豫，但莫佐这件事让他顿觉自己看清了一切…是啊，随着文明的演化，地球人终有一天能够快速抵达月球，他们暴露在地球人视野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既然如此，谁先一步做出接触便不重要了，关键是接触的过程要把握好度，确认对方的可靠性后再逐步揭露真身，才是最佳策略。
觉思路清晰，逻辑自洽后，按捺不住兴奋的他便从澡盆里一跃而出，决定收拾好后立刻往火箭室而去，那艘小逃生舱完全可以满足这趟短途串门旅行的一切需求。
但这个对自己来说相对稳妥的方案，对其他人，尤其露娜来说，可能还是过于超前、冒险。
罢了，就先不告诉其他人，相信露娜也能理解…这只会是一趟很短的旅行，就几天。
现实里，露卡缓缓抬起头来，翡翠般明亮的双眼与姐姐那孪生的眼神对视着，丝毫不顾忌此时自己正裸身立于她面前…身为小时候一起长大、心智从未真正抵达成人期的一族，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已了如指掌，也不会萌生那些只有大人才明白的“色念”。
“露娜，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不用你操心了。”
话语里多了一抹寒冰般的冷感后，露卡趁机多看了一眼姐姐美丽的蓝发，深海之色赐予她的那分神秘感总是让人为之停驻，看着看着，心里就觉得异常宁静，也难怪一千年前地球人会把她奉为“天女”。
此等美丽，兼为血亲，便是露卡最想保护的东西，若有任何事物胆敢伤害她，露卡丝毫不怀疑自己会倾尽全力将对方轰成齑粉。
爸爸…妈妈…愿我这个决定不会是个天大的错误。
咽了一口唾沫，眼里泛着泪花的露卡头也不回地穿好拖鞋，三下五除二裹好浴巾，抱着换洗衣服冲出了澡堂，向自己的房间折返，丝毫没察觉到身子还湿着。
背后，是仍立于澡堂里，五官呆滞的露娜，她还在试图理解露卡刚才那句话的含义…脑海里瞬间迸发出几百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是她不愿去想的，这种念头让她顿觉天旋地转、心惊肉跳，赶紧扶在旁边的一个柱子上才避免出事。
爸爸…妈妈…我该怎么办？忧虑…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露娜？露卡他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他今天怪怪的…”
一个纤细又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惊醒了心烦意乱的露娜，扭头一看，正是那只带领他们来到月球，受戈达尔夫妇之命，一直默默守护他们的月牙陆龟——莫佐。
看着莫佐乱转的大眼珠，露娜抑制不住了，她挥手用念动力半掩上了澡堂门，明显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怎么了，露娜？还搞得这么神秘？！”
“莫佐，露卡他说自己打算去处理探测车的事，但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看他的眼神很坚毅…”
“知道了！露娜你继续照顾其他人就好，我会保证露卡少爷的人身安全！”
莫佐已经当了他们足足一千零一十年的管家，他们每个人的想法，尤其是露卡的，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只用听露娜说几个字，他那饱含智慧的小脑瓜基本就能把大体情况摸出八九成了。
“嗖”地一声，莫佐化作残影，消失在了露娜面前，紧追露卡而去，坚硬的龟壳丝毫没有拖慢他的速度。
露卡此时已悄悄用以太能量快速换装完毕了，身着灰白色、整洁的埃斯帕尔传统服装，他正用双手轻轻梳理着以太天线上的缕缕绒毛，就像是要出席什么重大典礼似的。
足有二十米高的巨大星际火箭此时就挺立在他面前，四周包围他的乃是月球上的亿年寒冰。
深吸一口气，体会着空气中那怪怪的氮气味，露卡心里一横，激活了以太能量，准备向火箭顶端的逃生舱室飘去…
“嘿，露卡！”
“莫佐！你怎么…”
露卡眼前一黑，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原本打算秘密出行的，没想到这就被发现了！还是莫佐！
“不用慌张，继续你的地球之旅便是，不过按照惯例，我可得随行哦！”
莫佐一边咧着大嘴侃侃而谈，一边还晃着他娇小黄身子顶上的“小绿帽”。
果然，露卡的想法早就被莫佐看了个一清二楚，就算再疯狂、不切实际，都逃不过他的洞察力。
短暂的检查后，随着一声轻微的晃动，太阳能亚光速引擎启动，逃生舱无声地缓缓脱离火箭主体，穿过保留空气用的以太膜后，轻易摆脱了月球那小到可怜的引力，进入飞向38万公里外美丽蓝星，长约24小时的漫长旅途…
一道忽亮忽暗的金色光球正不规律地抖动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远处，露卡的逃生舱刚刚进入绕月轨道。
“真是…将熊熊一窝！这个不成器的废物！我等了你们一千…上一届都…唉…”
以愤怒、空灵、无性别的声音，球体对着远方的逃生舱一番痛骂，但并没试图上前去阻止它的前进。
“啪~”
如果现在球体周围有空气，便能听到一声清脆的崩坏声，就像有琴弦被剪断了似的。
“…回收倒计时开始，还不悔悟的话，你们就跟辉夜星人一起自食恶果去吧，居然用了一千个地球年来暴殄馈赠…也是该让他们去做些对宇宙真正有益的事了！”
待逃生舱尾光消失在太阳的威势中后，球体便托着长达几百公里的光带向着太阳系平面的垂直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群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