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悲歡奈何,真情如故

龙魔诺星
監修:Tomorrow_D_A

一、引言

《奶奶的回憶》這部短篇漫畫最初連載於1970年11月的《小學三年生》,至今已經先後被改編為六個不同版本的動畫故事,成為被重製次數最多的一個故事,且多次被收錄入相關單行本與集冊之中。2000年3月11日,渡邊步導演執導的附映短篇電影《奶奶的回憶》將本故事的情節演繹得透徹而觸動人心成了許多人心中久久難忘的回憶,本文將以渡邊步版的《奶奶的回憶》為例,分析該作品為何能獨受青睞。

故事圍繞着一隻破敗不堪的玩偶熊展開。一隻被丟在倉庫之中滿是補丁的玩偶熊引出了大雄久遠的回憶,開啟了此次短暫而又令人難忘的旅程。回到過去與奶奶重逢,偏執地與過去的夥伴和媽媽產生糾葛,作為一個旁觀者觀察童年的自己與奶奶相處的時光,最後在和奶奶短暫的會面中獲得成長。大體劇情溫馨且精簡。

在渡邊步執導的這一故事中,劇情的走向以大雄對於自我的認知回歸為主線,以大雄回到過去重溫兒時被寵愛的經歷為目的,從認為「自己就是大雄」,變為意識到「大雄」其實是眼前無知的孩子,自己僅僅是這個時空的過客,再到被奶奶所接納,為了實現奶奶的願望,重新意識到「自己一直是那個大雄」,進而與奶奶跨越時間的隔閡,互相傳遞心意。

二、一廂情願

本作在剛剛回到奶奶所在的過去時,大雄對一切充滿懷念。

在尚未進家門前,大雄便被安排了一句台詞「我記得這條路很寬的」來暗示大雄依舊是保留過去孩童時的視角去看待自己所處的過去環境的,即「我就是過去的大雄」這樣先入為主的觀點,對過去環境的回憶引發了對路寬的感慨。隨即哆啦A夢的回覆「那是因為你這時很小啊」回應了大雄的疑惑,同時兩人的角色開始產生了差異:哆啦A夢自始至終是站在大雄身邊的旁觀者觀察這次回憶之旅的。

對庭院中的柿子樹、沙坑,室內的椅子、碗筷發表着懷想並檢查完一樓的房間後,進入了大雄與年輕的野比玉子的第一場衝突戲份,被趕出家門後大雄被安排了一句台詞「媽媽連我都認不得嗎」言下之意就是指大雄認為哪怕在這樣一個時代,他也是獨一無二的那個大雄,媽媽也應該能夠認識自己。此處明示了大雄在當下的心態是認為自己在這個世界裡依舊扮演着主角的位置,同時擁有記憶中大雄所有的人際關係,即大雄「不是回到過去看一眼奶奶」,而是「體驗一次過去大雄的生活」。而哆啦A夢也以「怎麼可能認得啊」回應大雄,此次行程哆啦A夢的態度仍然是帶着大雄偷偷看一眼奶奶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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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兩人在街上碰見了過去被胖虎小夫欺負的小大雄,這裡渡邊步導演安排了一個非常有趣的面對胖虎小夫的仰拍鏡頭:大雄眉頭緊皺,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將自己帶入到當年被欺負的小大雄之中;而哆啦A夢則是滿臉欣喜地看見了過去周圍的朋友,自己完全處於這個世界的旁觀者的狀態。

為了替小時候的自己出氣衝上前去將幼時的玩伴教訓了一番,通過台詞「你們竟敢欺負我」明示了大雄此時將「我」帶入了這個世界中被欺負的孩子身上。不僅如此,還有「今天打棒球的時候,他們還把我欺負地很慘呢」將自己世界中的胖虎與小夫帶入到面前的兩個小孩子身上。哆啦A夢也回應以「你不能把那些事情牽拖到這裡來啦」的說法,並且對胖虎小夫道歉時說的「對不起喔,兩位小弟弟」中的措辭在稱謂上特地做了修改,以「兩位小弟弟」的陌生稱謂稱呼面前的胖虎與小夫,反映出此時哆啦A夢的旁觀者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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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小靜香安慰小大雄的場景時,大雄不自覺地臉紅了,而哆啦A夢則笑道:「你臉紅個什麼勁啊。」此時大雄與小大雄並沒有產生角色上的直接衝突,大雄也將自己不自覺地帶入到小大雄的身上。

在發現年幼的大雄對奶奶大聲哭鬧之後,跑出來教訓他,這裡大雄與小大雄的角色認知開始產生衝突,即大雄帶入到「自己的奶奶被眼前的小孩子無理取鬧「,從而自發地衝出來教訓小大雄,也許也有對自己小時候行為的後悔,但是本鏡頭是以角色衝突為主的安排。

被媽媽訓斥時是更為直接的衝突,媽媽稱呼其為「你這個孩子」,大雄直接表露身份遭到媽媽反駁。此處渡邊步安排了大雄與媽媽對話的正反打鏡頭用了大角度的仰拍,將大雄的形象從過去屏幕中平拍的一般視角切換為更低的機位,營造了一種陌生感,即」眼前有一個自稱大雄的大哥哥「的感覺,而這樣的鏡頭對應的則是大雄面前正有一個可以以」大哥哥「稱呼自己的小大雄。在小大雄的心中,面前正有一個奇怪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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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安排低機位仰拍鏡頭以在具有「生活感」的場景中營造「陌生感」的手法,在1993年押井守監督的動畫電影《機動警察2:和平保衛戰》中也能找到類似的鏡頭。在一個原本極具生活感的街頭大屏下,安排了一個極低機位並且以極端仰角拍攝的鏡頭,營造出了一個在東京熟悉街景中的陌生氛圍,突出了局勢動盪,自衛隊進京的突兀與異色感,讓生活中的「和平」與緊急報道中的「自衛隊」產生更鮮明的對比。

此刻的大雄開始意識到,眼前的媽媽並不是自己的媽媽,奶奶也不是自己的奶奶,搶走棒棒糖的兩個小弟弟不是自己熟悉的胖虎與小夫,周遭的所有人,都是自己面前這個小孩子的親友,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在此之前的分鏡安排,都是以大雄這個角色為絕對中心的,「鏡頭「一直跟着大雄在運動,而且大雄的幾乎所有鏡頭都安排了正面、斜側或者側面,幾乎沒有大雄背對畫面的鏡頭,這也符合此處大雄的內心,即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是這個故事的中心「,而在此之後,大雄的認知產生了變化,原來自己只是來到過去時代的一個過客。

三、如夢初醒

這時,因為幼時大雄哭鬧的行為,他陷入了對於奶奶的愧疚與自責之中,對過去與奶奶相處的切入鏡頭也引出了 「奶奶你長大之後要當什麼啊」這樣大雄回憶中兒時的自己對奶奶的發問。

鏡頭轉回當下,以低機位的角度仰拍躲在水泥管中的大雄,以水泥管深色的背景體現大雄此時所處的困境,被水泥管困住的大雄心中的壓抑與困惑得以展示。此時的大雄意識到對於與最愛的奶奶的過往實際上並沒有自己記憶中保留得那麼美好,在日常中充斥着還是小孩子的自己的無理取鬧,但是大雄沒有辦法去改變這一切,如夢初醒的他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同時帶有對過去自己所作所為的負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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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角色通過框景困住以表現內心的壓抑與失落也是影視作品中常用的設計,2018年山田尚子監督的動畫電影《利茲與青鳥》中就通過藤架框住角色傘木希美,突出此時傘木希美內心的壓抑、失落與困惑的情感。

哆啦A夢認為這次旅行可以結束了,可以帶大雄回到現代,卻得到了大雄「小時候的自己曾經傷害過奶奶」的消極回應,不僅是因為方才眼前的小大雄傷害了奶奶,同樣也因為將此時的自己帶入了小大雄,意識到自己曾經就是這樣對待奶奶的。哆啦A夢嘗試開導大雄,他現在只是一個回到過去的人,所看見的任性的小大雄是因為年紀小在撒嬌而已,不能將現在自己的心情完全帶入眼前的孩子,但是並沒有給出正面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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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暗中觀察正在逛街的奶奶與小大雄,此處的鏡頭均安排了奶奶與小大雄處於「運動」狀態,哪怕個別鏡頭出於分鏡的考慮安排了大雄和哆啦A夢身後的視角,讓大雄和哆啦A夢占據了較大的面積,也安排了這兩人處於「靜止」狀態,以突出畫面中運動的奶奶與小大雄,以此來表現出「窺探奶奶與小大雄逛街場景」的效果。這樣的安排也暗示了大雄此時開始平復心情,從一個旁觀的角度去開始窺視奶奶與小時候自己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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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大雄任性地索求着煙花而向奶奶胡鬧時,鏡頭給出了大雄與哆啦A夢側面仰拍的畫面,深色的巴士建築突出了大雄內心的壓抑與困頓,並且通過巴士建築的窗口,表現出大雄此時僅僅是透過這個「窗口」去觀察自己的過去,這個窗口給出了畫面,但同時窗口所在的巴士建築將大雄與哆啦A夢同祖孫二人分隔,大雄內心無比消沉但卻無能為力。

類似的鏡頭安排極低機位大角度仰拍並且突出深色低沉的天花板的手法也在不同影視作品中出現,在1940年奧森·威爾斯拍攝的實拍電影《公民凱恩》中,原本勝券在握的大選因為凱恩的醜聞導致失敗,利用了上述手法,傳遞了回到報社時的凱恩被天花板所拘束的畫面,突出此時他所處的困境以及內心的低沉。在拍攝中為了達到這樣的極端鏡頭,特地拆掉了地板拍攝,並且特製了天花板來收音。

奪回玩偶熊後,與幼年的胖虎小夫產生衝突時,兩個孩子被安排的「把大雄的小熊熊還給他」的台詞讓大雄更加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突兀感,並且理解了當下人們的視角,進而以「大哥哥」自居,故意輸給了幼年的胖虎小夫。此時的大雄開始處於一個旁觀者的狀態,並且願意將這個世界的事情交給這個世界的人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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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在哆啦A夢再次拉大雄回去時,分鏡安排了一個正面仰拍的變焦,突出此時大雄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並非是回來體驗兒時生活,而是真真切切地如同自己當初向哆啦A夢求情時的藉口一般,只是回來偷偷看一眼奶奶。帶着這樣的意識與覺悟,他再次央求哆啦A夢,希望能夠再看一眼奶奶,這是大雄所展現出的覺悟,哪怕懷着愧疚與眷念,也在不去打擾到對方的前提下,認真地再去看望一次奶奶。

見到奶奶並且以「幫助拿回小熊的陌生人」的身份與奶奶溝通時,大雄問道:「奶奶,您認為大雄他,可愛嘛?」並且得到了奶奶肯定但對自己年齡帶有擔憂的回覆。此時的大雄作為一個旁觀者,傾聽着奶奶對小大雄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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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雄蹲在水泥管中反思的鏡頭到奶奶回應大雄的提問的劇情中,大雄的心境從「我就是這個世界的大雄」變為了「我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他們自有自己的悲歡」的狀態。對於奶奶的心情從「再次回憶起當初被奶奶疼愛的感覺」變為了哪怕心中有着難以言表的愧疚與眷念,「只希望在不打擾到奶奶的情況下再看一眼她」的情感。而正是這一段的描繪,使得本身以歡樂向為主要風格的哆啦A夢變得沉重:哪怕是有哆啦A夢的時光機能夠回到過去,面對已經過世的親人,縱有萬般情感,依舊無能為力。

這邊的鏡頭從以大雄為絕對的中心,變成了一個更客觀地去拍攝場景的鏡頭,本部分中大雄在畫面中面積占比、原畫張數占比,以及正面的鏡頭數都作了壓縮,大部分的建置鏡頭都安排了大雄與哆啦A夢的側面側鏡頭或者背後的機位,使得大雄和哆啦A夢也只是場景中的人而已。

這裡分鏡的轉變能體現大雄從一開始是認為自己就是絕對的中心,那個當年的「大雄」,變成了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過客而已。

四、洞見肺腑

奶奶表達了自己的願望,而這個願望再次激起了大雄的自我認識,再次回想起自己就是大雄。與剛回到過去時認為「自己就是大雄」不同,先前的認知是基於希望再次被奶奶疼愛,而此時的認知則是基於要幫助奶奶去實現願望。

哆啦A夢的「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則是作為默許並且幫助了大雄此次同奶奶的互動,隨着先前奶奶獨白的真情流露,哆啦A夢也受到感化,一改先前作為旁觀者不去打擾過去人的態度,幫助大雄帶來了書包。

在大雄緊張而堅定地向奶奶表明身份並且被奶奶接受時,安排了書包的特寫鏡頭,突出了此時莊重的氛圍。不同於先前的眾人,奶奶非常自然地接納了大雄。

這不僅僅是親情的羈絆,更多的是大雄不同於以往兒戲、困惑、動搖的狀態,此時嚴肅認真而堅定的態度,以及先前表現中對小熊的執着,讓奶奶確認此時眼前的就是大雄。

同時,作為奶奶心中的「大雄」,大雄也為自己過去的任性道歉,得到了奶奶的寬慰。在完成奶奶的願望的同時宣洩了自己的情緒,與過去不成熟的自己和解。而奶奶的自白「我很高興能當你的奶奶」則是劇情的高潮,動畫直到這裡才真正做到了讓曾經的奶奶與現在的大雄,拋開了作為家長與孩子的身份對立,忽視了年邁奶奶的沉穩與年幼大雄的無知,這發自內心的感動之語,也呼應了大雄彷徨時在回憶中對奶奶的發問。

大雄的道歉與奶奶的感謝,作為本作高潮的情感宣洩,實際上是對應了晚輩隨着個人成長和閱歷積累,回首過去時希望能夠對曾經過世的長輩追加的話語,以及長輩意識到天不假年,自己不能夠等到親眼目睹晚輩長大成人的時刻,保持着「大人態度」的自己希望能夠在百年之後留給晚輩的話語。

這兩句對話的動情之處在於能夠與無數人產生共鳴,無論是剛成長為少年對祖輩,中年對父輩,還是晚年對孫輩,某時某刻大家都會有這樣的期望,而殘酷的是,現實中並不能做到這般,本作哪怕是哆啦A夢動用了時光機才勉強將這兩句話互相傳達。勉強地彌補了一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發自內心的致歉。其意更在於呼籲年輕一輩去關愛自己的家人,長輩。

這裡安排了大量暗示時間的畫面元素,諸如時鐘、落葉、黃昏,暗示奶奶時間不多,同時大雄正面迎光,暗示是奶奶的言行溫暖了大雄,幫助大雄跨過了自我認識的一步。

五、總結

本作故事情節並不恢宏,如開頭所言,短短几十分鐘的情節講得是一個溫馨的小故事。

除去渡邊步導演精彩的手法運用與安排,故事本身所反映的情感,所表達的內容也是受歡迎的一大原因。

在伴我同行2剛剛上映的那段時間內,不少人對於那部電影雖然一貶再貶,但唯留有一絲餘地的便是短篇《奶奶的回憶》這一內容。為何如此?

本作經久不衰的真正原因正是由於其對人們內心的衝擊與對善意的呼喚。

我們時常忙碌於自己的生活,沉溺於自己的煩惱與追求中,總是容易忽視親友,忠告我們視線迴轉的文章,視頻,數不勝數,多少人在短暫地感動後卻仍重複着冷漠地路。得益於哆啦A夢的獨特性,承載着能重現溫馨的時光機回到過去,才能放下偏執的成見,用柔和的心感化自己,也感化別人。

在品讀了這一經典作品之後,我們不應僅驚奇於藝術手法,對內心的呼喚,對成見執拗的改善,才是這部佳作最開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