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草木真性,無人自芳——
渡邊步作品中的植物元素
(夏柏篇)

幸福的铜锣烧

在2002年上映的《電影附映中篇:我出生的那一天》中,渡邊步監督以短短二十多分鐘的鏡頭將其演繹成了《哆啦A夢》動畫演出史上的典範之一。在這部電影中,渡邊步將其獨具匠心的植物演出發揮到了極致。植物大量充當了構圖與轉場的元素,同時以人的真實情感為基礎,將其投射在植物身上,與植物本身給人的感受融為一體反饋給了人。

《我出生的那一天》的原作漫畫連載於《小學四年生》1972年8月號,後收錄於瓢蟲版45卷單行本的第2卷。在這一故事中,大雄由於瑣事被父母狠狠訓斥,在悲憤之下甚至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於是哆啦A夢使用時光機將大雄帶到十年前其出生的那一天,在大雄目睹當時父母對自己出生的喜悅和期待之情後,決定努力學習以回應父母期望的故事。


本作大體上遵循了原作這一故事的整體脈絡。電影剛剛開始的片段中將建置鏡頭後置,以特寫開場。兩極鏡頭銜接,並且特意在畫面中隱去了「樹」的存在,在第四個鏡頭中才安排樹的出現,同時以空間對比突出存在感。渡邊步利用精心構思的運鏡、構圖和背景運動強調了柏樹是貫穿全篇的重要意象,也暗示了柏樹是整部電影中與主角大雄相對照的一條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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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第三個鏡頭安排了對路邊植物的特寫,也是渡邊步利用植物去反映出大雄此時心情愉快。

當正期待着得到生日祝福的大雄因瑣事被父母責罵之後,委屈和憤怒一齊湧上他的心頭。在這個時候,電影中的天氣驟變,暗合了大雄充滿期待的心情仿佛被一盆涼水浸透。

為了表現這種驟然的心理落差,在這裡使用了偏廣角的鏡頭,體現大雄此刻心理上與家庭的疏離

從大雄家到河堤上的柏樹的轉場鏡頭運用十分巧妙,大雄在室內注意到了外面的雷雨,然後鏡頭很自然地轉到雷雨,這時在雷雨的大全景鏡頭中安置這棵樹,就讓鏡頭自然地從室內切到了那棵樹。渡邊步將同樣處在狂風暴雨之下的柏樹與大雄的情緒風暴並置,再次向觀眾暗示了這棵柏樹與大雄之間存在的某種聯繫。

這裡天氣的急劇改變在呼應大雄情感變化的同時並不顯得生硬——畢竟大雄的生日是8月7日,大夏天突然來一場暴雨不僅合理,同時也更符合真實的生活經驗(向右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渡邊步是東京都本地人,本作中大雄在雨中離家出走源於監督本人的真實經歷(向右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而當主線劇情繼續推進,大雄離家出初遇醫院遺址時,渡邊步在這裡使用「希區柯克式變焦」提示觀眾將進入一個與日常不同的特殊場域。

所謂的「希區柯克式變焦」,也稱之為「滑動變焦」,是通過在拍攝過程中前進或後退的同時並反之改變焦距,其變化將會改變視覺透視關係,壓縮或放大背景空間,從而營造出一種特殊的鏡頭感(向右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接下來渡邊步使用了多次切換遠景和近景的鏡頭語言,不僅展示了樹樁與環境的空間關係,還強化了環境與大雄的獨特關係。這裡安排了全部場景的全景鏡頭展示環境,然後給出了樹樁與大雄的空間位置關係,接着對大雄和樹樁分別給出特寫,按照「三鏡頭法則」的考慮,這裡安排了大雄與樹樁這個「角色」的互動。 渡邊步在這裡的演出手法再次強調了柏樹的「角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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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跟隨哆啦A夢通過航時機回到自己所出生的那一天之後,鏡頭也隨之切換到十年之前。實際上,除了出色的植物演出之外,渡邊步所指導的電影一貫都非常重視對生活質感的刻畫。在本片中,渡邊步將大雄出生與現在兩個時代的建置鏡頭相併置,流露出時空流轉帶來的變遷感。

作為出生於60年代後半的泡沫世代,渡邊步自小見證了「東京一極集中」過程,他的作品經常聚焦於街角刻畫,常以「川流不息的車潮」、「不斷吞噬周邊環境的城市擴張」、「城市演化中廢棄失落的一隅」、「城市生態的脆弱」為要素(向右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大雄的父母對孩子的誕生掩蓋不住的喜悅,爸爸還因為過度興奮而連着鬧了幾個笑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部短篇的全篇笑點擔當

當爸爸走向窗前推開窗戶向媽媽解釋「野比大雄」這一名字的含義時,這部不長的電影迎來了它的高潮。渡邊步安排的明暗兩條線索也在這一瞬間匯合。

在塑造窗外高大柏樹的形象時,渡邊步精湛的植物演出技巧鑄就了整部電影最為精彩的鏡頭——他使用了一個pan up的運鏡——即通過鏡頭從下到上的連續運鏡仰拍這棵佇立在中庭里的柏樹,這種以局部入手的鏡頭以人的視覺經驗為基礎表現了柏樹的高大感,象徵着大雄的父母所寄託的對大雄的遠大期望。

同時,渡邊步在這裡的用光也十分考究——生長在四面背光的建築中庭里的柏樹,仿佛傾盡全力向上高伸去接觸高處的陽光,這裡高處的明亮與低處陰暗拉開了明顯的光影層次,表現出了強烈的光感。

此外,這一段的鏡頭組中,除了父親開窗時從樹頂的角度俯拍的鏡頭外,絕大多數都安排了仰拍的鏡頭。在pan up鏡頭的考量中,也特地安排了醫院的一樓而非父親在二樓的視角去拍攝,大量人物仰視姿態的安排表現了父母對孩子的期許。

最後,這個鏡頭將柏樹置於中央,而周圍的建築則在鏡頭中呈現出對稱的形式與合圍的姿態,在形式上具有明顯的紀念碑性。整組運鏡的效果在表現了這棵柏樹頑強的生命力的同時,在美學上也傳達給觀眾一種「莊嚴與崇高」之感,正如德國美學家溫克爾曼對古希臘雕塑的經典評論:「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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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渡邊步使用了相似角度的轉場鏡頭拍攝大雄,給人感覺相機鏡頭的角度沒有變,只是從室外移到了走廊。這裡的轉場手法更加明顯地向觀眾傳達了二者之間的象徵關係——渡邊步在整部電影裡以這棵柏樹象徵大雄的父母對於大雄的美好期望。

正當大雄目睹父母對自己的期望而為自己的幼稚與衝動暗自銷魂時,而這棵柏樹也展現出了自己的「溫柔」。此處,渡邊步將人與植物的情感連接了起來;也許,植物本無情感,是人的情感投射在了植物身上,與植物本身給人的感受融為一體反饋給了人。渡邊步這種對人與植物之間情感聯繫的想象與描繪是以人的真實情感為基礎的,這也是其植物演出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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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雄意識到乘坐航時機之前在荒地上看到被鋸斷的樹樁正是眼前的這棵寄託了父母對自己的情感與希望的柏樹之後,他急中生智嘗試以扦插的方式在別處延續這棵柏樹的生命。

在完成扦插之後,渡邊步安排了一個非常極端的角度拍攝剛剛立足在土裡的枝條,在這種極端鏡頭的安排下,大雄和哆啦A夢看起來好像站在了「樹」下,讓人感覺哪怕是一株小樹,此時也能蔭蔽兩人。渡邊步用這個鏡頭暗示了這棵小樹在未來也會茁壯成長為大樹。

十年之後,昔日被扦插在河堤上的樹苗已經成長為與那醫院中庭內一樣高大的柏樹,雖然那棵佇立在醫院中庭里的柏樹早已被砍成了一隻樹樁,但攜帶着它的生命的枝條仍然在別處頑強地活了下來。在東亞的儒家文化里,柏樹有着長壽、永生、新生的寓意,而日本人則認為柏樹是唯一能代表高山、深山的樹種[1]。可是,無論柏樹如何頑強,只憑自己的力量也不可能從毀滅的命運中逃脫,真正擁有掌握自身命運的能動性的只有人。正是因為大雄的信念和努力,這棵柏樹才能夠在別處煥發新生。柏樹在這裡除了有「茁壯成長」意象之外,或許還有「樹高百尺、落葉歸根」的含義,飄零的樹葉和結尾長大的樹苗,喻示離家出走的大雄終究回歸了家庭,親子間的羈絆在經歷風雨之後更為牢固。此刻,這棵柏樹不僅僅見證了大雄的出生、寄託父母對大雄的期望,它更成為了見證大雄成長與親子之間牢固羈絆的紀念碑。於是,在影片的末尾,渡邊步以大量場面宏大的構圖構建了一組組具有紀念碑性的畫面;同時,渡邊步藉助雨過天晴之後的晚霞,為這座嶄新的紀念碑籠上了象徵神聖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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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步對《我出生的那一天》的精彩演繹,特別是其加入的植物演出的線索所傳達的內涵已經高於原作,完美地融合了《哆啦A夢》作品創作後期所形成的關於人物成長的核心內涵。這令筆者想起了連載於《小學六年生》1985年9月號、後收入《哆啦A夢plus第5巻》的經典名作《45年後》的一句重要台詞——

這句台詞所傳達的正是對《哆啦A夢》作品主角野比大雄成長曆程的關鍵提示。「大雄他有個很大的優點,但是一般人不會察覺到。」藤本弘曾經這樣評價大雄,「大雄其實是個非常懂得反省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個很難得的品質。他能通過不斷地反省自己,來使自己比昨天更有進步」。渡邊步通過《我出生的那一天》的完美演繹,使這一內涵令人信服。最關鍵的是,渡邊步非常優雅地達成了這一點,他無愧被稱之為「F的傳道師」。

鳴謝

感謝Eubel陆泓旭Tomorrow_D_A對本文的監修

參考文獻

  1. ^ 王選民. 關於柏樹的品種——兼談日本盆景的「真柏觀」. 花木盆景(盆景賞石). 2005. 06